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梅雨季节实在不是登黄山的好时候。
譬如今日,接天雨幕似天河倾倒,天光晦暗,五十米之外便是白茫茫一片雾霭,纵使黄山再多的峰回路转,再多的怪石嶙峋,也只能见得身侧一成不变的松柏剪影。石阶漫漫,景色却是一成不变。所谓奇松、怪石、云海,此三绝,充其量只能见其一,实在不甚尽兴。
流萤切掉面前层层叠叠的浮窗,抬眼望向屋外的云雨。
连夜的暴雨封山,游人稀疏,客栈里显得格外清冷。偌大的厅堂仅她一人候着,满堂不闻人言,只听得熙攘雨声。窗外遍地白雨跳珠,溅起碎玉万钟,再远些,便只能见着铺天盖地的灰白。
稍晚些雨便要停了,希望那时雾能淡一点吧。
流萤长长的叹一口气,忽然发觉有片模糊的人影自雾气中浮现,迅速明晰起来。
来人摘下兜帽,抖落满身雨露。他悄然推开大门,裹挟着山巅彻骨的寒意。大厅内偏黄的灯光与暖气丝毫未能将其削减半分。
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模样俊朗,眉眼间却流露出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成熟。尽管戴着兜帽,大雨还是不可避免的浸透了发丝,额前的碎发粘上面庞,略有些狼狈,水滴顺着脸颊滑落到脖颈,蜿蜒向下,没入领口。即便如此,相比于其他旅客的疲惫,他也显得有些过分轻松了,两手空空,甚至连登山杖也没持,气息均匀得仿佛只是闲庭信步归来。
流萤微笑着起身迎接客人,心中略有些意外。
居然会有游人冒雨登山…这个天气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啊。
少年沉默着办理完手续,一边听流萤粗略介绍了路线和景点。淡漠的金瞳避开她的视线,偶尔点头表示附和。
“明早,能看到日出吗?”
少年忽然发问道。
流萤原以为他是不会搭话的,听到少年开口还没反应过来,嘴上差点刹不住。
“嗯…日出啊…这种大雾天气,很难看到。不过可以去碰碰运气哦!”流萤顿了顿,补充道,“最好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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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九歌还是来了。
山顶上果然还是云雾迷蒙。猎猎长风呼啸跃岭,夹带松枝间残留的水滴,尽数拍打在身上,隐隐作痛,不知不觉间濡湿了衣衫发鬓。风浪涛涛,云奔雾涌,真如江水般翻滚起波澜,其力道之大,连九歌都难以稳住重心。冷雨劲风迅速窃去暖意,布满旧伤的右臂受湿冷刺激,阵阵痉挛。碎风灌进衣襟,冰寒顺着脊骨一节节向上攀爬,等意识到的时候,背上已是有些刺痛了。
这种寒冷,似曾相识。
九歌皱眉,打了个寒战,试图甩掉这令人不快的想法。
他挑了块高点的石头坐下,蜷缩着将右臂护在胸口,看动荡雾色中,人群渐渐聚集。即使是这种不尽人意的天气,也依旧有不少游人抱着侥幸心理,选择来峰顶祈盼奇迹。
真是…鲁莽。
九歌暗暗自嘲道。
为何非得执着于这一次日出?
他试图从记忆里翻找出缘由。
大概是摘撷竹叶的片刻失神,亦或是长阶前突如其来的轻风拂乱发丝。
无数次的似曾相识。
然而回首往昔,却是一片捉摸不透的模糊光景,恰似这水云朦胧,归途缥缈。
默然,怅然。
或许这段旅途从启程开始便注定是无端的。
九歌呵出一口气,感受温热的气息擦过唇齿。他瞥了眼时间,而后起身向东方眺望。
层云之间,四下模糊昏暗。不消几时,天地骤然间清亮,原本暗蓝的朝雾透出一片乳白。可惜晨曦未能驱散雾霭。再候了半晌,也窥不见半分霞光。
渐渐有人沉不住气,或懊恼或惋惜的唉声叹气着,开始收拾行囊。
忽而一记烈风破空,穿林而至。松涛咆哮,薄刃般的风流划得九歌眼尾刺痛,便抬手抵住风浪。掌间忽然有些许暖意,他赶忙抬眼,向东方望去,只见那厚重云幕骤然间撕裂,云海之上,旭日东升,雪浪碎金铺撒千里,光羽华盖耀辉万丈
一片惊呼赞叹中,唯独九歌梦寐惊觉般回首,慌乱的拨开人群,奔向长风远去处,直到悬崖截断了前路。
他久久的凝望云极,但见海天霞色,纷然一线。
行至山而观海——
“…仰息风以拂浪。”
不息的风掩埋了喧嚣,将他的呢喃也沉没于松飚之底。
九歌摊开掌心,抚过千风。
半联残章,难寻来处,楹语终成,无觅题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