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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陆兄，吾近来需去往朝歌，人生地不熟，可否与吾指点两三人脉？”
行云茶室的包间内，九歌端起琉璃茶盏，隔着氤氲茶雾，看向案桌对面的陆离。
陆离浅笑道：“有何不可？正好我也要去朝歌办事，归兄不如与我同行？”
“也可。这些年多亏了陆兄，吾才能顺利追踪到诸多线索。就差几处关键，便可尘埃落定了。”九歌押了口茶，眉眼微舒。
陆离勾起一贯的笑容，微微颔首，刻意彰显自己的慨然：“面对四大家族的制裁，董事会为保住殷徽市场，必将辞退现任主管事，中止垄断计划。”
“如此便好。殷徽的黎民百姓，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。”
脱离苦海吗？呵，真是狭隘。陆离眯了眯眼，暗自讥讽。
笑意很快便把这一丝阴郁掩盖了过去。
朝歌地处盆地，通途鲜少，条条皆是天梯石栈，在古时便是易守难攻的要镇。现在虽有高速通达，但是朝歌也算是大型城市，一路拥堵，还不如走地面旧道。
九歌将车辆设置成自动驾驶，偏头望向窗外。峡谷之中，路面狭窄，堪堪容得下两车并行。玄黑层岩下，江河奔涌，水声如雷，似一条白龙冲撞咆哮。两岸悬崖峭壁，参差有些灌木攀着，不过在这寒冬也只剩些蜷曲的枝条。峡谷中一片泼墨飞白，寂寥如画，鸟飞绝迹，万兽哑然。
九歌忽然感到一丝异样。
已经许久未遇见其他车辆了。
哪怕是旧道，也不至于一个人也没有。况且在高速上不知堵到猴年马月，而走旧道仅需一个半时辰…这算盘也不止他们会打。
“陆兄，这道上人烟稀少，多少有些奇怪。”
陆离刚从繁琐的文件里脱身出来，声音略带疲惫，随口答道：“是吗？我看看……路线是没有错的，可能因为这条路过于古老了吧。”
看似随意的语气，紫灰的眼瞳却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九歌，不动声色。
“这样啊……”九歌若有所思。
虽然目前来看没什么问题，不过多几个心眼也不会有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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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有问题。
包围圈内，九歌横刀持枪，同陆离肩背相抵。只见四名山匪前后夹击，封死了二人的去路。
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不见人踪，恐怕是因为这群贼人早将道路封锁了。
车子被磁场陷阱控制了——山匪的常见手段。可惜二人对黑客技术一窍不通，不然也不至于入此困局。
蓄谋已久啊。
九歌并不急着出手，目光缓慢扫描过拦路者。
对面四个人，都长得高大健壮，而且身形如出一辙。尽管面具遮掩下看不清容貌，然而九歌能察觉到，几人视线中蕴藏的杀意竟也分毫不差。
是专业的刺杀小队吗？不，应该是由某个人统领的远程控制机械傀儡吧？
敌人缓慢逼近，九歌压低重心，呼出白雾，微微活动了一下因为低温有些许僵硬的指关节。
那么，目标是吾还是他呢？
九歌率先打破僵局，迎面攻上前去。
操控傀儡的绝非平庸之辈，虽然被九歌全力的攻击压得死死的，机体也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，居然没有乱了阵脚，丝毫没有给九歌攻击中枢系统的机会。
寒芒交错间，九歌瞥见了傀儡机体上的暗纹。
万华堂的样式。
九歌刻意加重了呼吸，表露出自己的疲惫，再卖个破绽，打算骗其主动进攻。然而傀儡却趁着这个空档一转攻势，刺向陆离。
目标是陆离。万华堂的人发现了他的背叛吗。
电光火石间，刀锋一折一挑，将傀儡挡开，紧接着迅速下劈，逼得傀儡举剑格挡。九歌借力向后一跃，左手举枪逼退了打算继续跟进的敌人，陆离也会心的抽身而退，二人又回到了包围圈中间。
这样下去会被耗死的。先让陆兄离开吧。
“陆兄，是万华堂的，目标是汝。汝先行一步……呃！！”
左肩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九歌的话语，臂膀瞬间脱力，手腕一松，枪支砸落在地，碰出几声清响。九歌诧异，低头去看，只见一柄匕首从肩膀穿刺而出，不等九歌反应，身后的人抓住匕首，一脚踹在他后腰，九歌压住肩膀倒在地上，粗糙的地面蹭破了他的脸颊与手臂，细小的沙尘嵌入伤口，火辣辣的，不过肩膀上的疼痛盖过了擦伤，迅速扩散，耳朵里只剩耳鸣与血管跳动的声音。血液不断从指缝间渗出，滑腻腻的，随着血液的涌流，九歌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末端被寒冷迅速侵蚀。他屈膝撑着地面，试图重新站起来，却被踩着肩膀上的伤口压到地面上。他拼尽全力才忍住哀嚎，那人却将鞋跟狠狠撵进伤口，缓慢的碾压着。九歌不受控制的惨叫，拼命想用右手顶起压在肩上的重量。剧痛使得九歌眼前发白，意识有些模糊，忽然后颈一阵尖锐的刺痛，什么东西被注入，意识强制拉回，被迫承受所有的感知。
满意地欣赏着九歌的挣扎，陆离随手丢掉针管，俯身拾起在混乱中脱手的枪与刀，饶有兴致的把玩一番，再贴心的将光刃熄灭。阴影中，他似笑非笑，其间的疯狂不再隐藏。
机械傀儡自陆离动手后便诡异的僵在了原地，张牙舞爪，如同庙宇中的天王塑像一般，令人震怖。
陆离松开脚，扯着九歌的头发强迫他抬头，轻柔的摘下他耳侧的端口硬件设备。带血的鞋跟缓缓踩下，将之碾碎。
九歌大口吸着气，疼痛使得他呼吸断断续续的，夹杂着呜咽。极力压抑着呻吟，他余光瞥见陆离疯狂的神色，金瞳中满是难以置信。
“为何……”九歌哑着声音道。
怎么会……之前的出手相救都是伪装吗？为何要这么做？是利诱吗？他反叛了吗？那么那些情报，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？
这里没有盟友，得尽快……
九歌移开视线，寻找可能的逃脱路线。
陆离并不在意他的思绪，嘴角上扬，眼神却诡异地闪烁。他感叹道：“居然还有力气讲话。你真的不是兽人吗？”
九歌咬牙，忽然暴起，挣开了控制，跌撞着冲向悬崖，忽然一种异样的无力感席卷而来，他全身痉挛了一下，重心不稳，栽倒在地。
陆离调整了一下射击参数，缓缓抬枪，对准九歌的右侧大腿。
“不是兽人，清醒针里针对兽人的神经毒素怎么会起效果呢？”
“什——唔！”
子弹飞旋，搅碎皮肉，嵌在大腿深处。
九歌艰难的蜷曲着身体捂着新伤，毒素让他甚至无力按住伤口，只能感受血液从指缝间汩汩涌流。血液是滚烫的，九歌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如此的冰冷。呼吸有些困难，血腥味浸染了气息，随着略带吃力的喘息一同融化在空气中，带起一团团白气。
血液在地面上描摹出妖冶的图案，陆离欣赏着这副光景，如同一位艺术家欣赏自己的杰作
“呵……叛徒。”九歌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，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，“吾不知道万华堂给了汝什么许诺。汝只是他们的弃子罢了…”
“弃子？”陆离失笑。
“这万华堂可是我参与创建并一手掌控的精密机器，机器怎么可能背叛主人呢？”
并非利剑，而是执剑者吗…从最开始就错了啊。
必须把消息告诉岚雨。他的推演没有考虑过个参数。
短暂的愕然之后，一种无名的愤怒与无力充斥了九歌的胸腔，他紧咬牙关，如同精巧陷阱中的困兽一般，仰头怒视陆离。
陆离对于金色眸子中的不屈不挠并不在意。反正它们马上就会被碾碎了。
他乐于品味这些烁金的碎屑被践踏时所发出的清脆声响。
“我有两个问题，回答了就放你一条生路。”
“…吾不会回答的。杀了吾。”
“不，不不，怎么会杀了你呢，归兄。”
机械傀儡将九歌压制住，身体朝下，右臂反扭着摊放在地面。这种极其不适的姿势让九歌呼吸受阻，稍微挣扎一下就有明显的窒息感。左肩的伤口被拉扯到，仿佛要撕裂一般，痛感之强，几乎掩盖了整条左臂的知觉。傀儡刻意压上右腿的弹孔，子弹嵌入的感觉更加凸显出来，异物感加剧了疼痛，使得大腿的肌肉不自觉的抽搐。碎石在皮肤上压出深痕，钝钝的疼。
陆离转动手中的柳叶刀，故意放缓了语速，道：“我会一根一根挑断你的手筋，直到你说为止。”
“第一个问题。”刀尖缓缓划开皮肤，一点点深入，九歌不受控制的颤抖着，无力的咬着口腔内的软肉，压抑着呻吟与内心的绝望。
明明体温在一点点的被剥夺，冷汗却缓慢浸湿衣衫，加速寒冷的侵蚀，每一寸皮肤都如同针扎似的刺痛。
陆离不慌不忙的在伤口中翻找，挑出一根筋，在刀背上绷紧到极限。“潜入万华堂是归兄接的任务吧？现在的接头地点在哪？”
“…呵，不知道。”
冷汗滑入眼眶，同生理泪水混在一起，视线一片模糊。
九歌听到清晰的撕裂声，他闷哼一声，剧痛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他的神经，药物却吊着他的意识，精神被绷扯到极限。
陆离也不在意九歌是否答复，继续道：“第二个问题。”刀刃又挑起一根筋脉，“你的背景我查过了，太干净了，干净得如同凭空出现。你的真名是什么？”
“……”
不能说。不能成为岚雨的软肋。
筋腱断裂，痛苦的嘶吼从齿缝间溢出，融入水流的轰鸣。
陆离精确的避开了大动脉，以免这场凌迟会过早的结束。
没有支援，无法逃脱，比清晰的疼痛更致命的，是被无限放大的绝望。精神超负荷的承载着无法缓减的恐惧，思绪被碾压得一片混乱，九歌完全是凭着潜意识里的那份执着才强撑着。
随着陆离不急不缓的动作，筋脉逐一被挑断，九歌的哀嚎越来越难以压抑。
第十一根筋被挑断时，九歌承受不住，撕心裂肺的喊叫带着哭腔脱口而出，凝成白雾消散在空中，又被咬牙生生止住。他可以感觉到手掌完全不受控制的痉挛，拉扯着伤口，使得疼痛变本加厉。
饶有兴致的看着九歌拼命掩盖着自己渐渐崩溃的精神，陆离俯身对九歌道：“归兄，你知道一只手臂一共有多少根筋脉吗？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等待九歌的回答，温和的笑意让他如同一位循循善诱的教师。
在得到一阵沉默的回应后，陆离自问自答道：
“有41根。我可以保证，在双臂筋脉尽断之后你也解脱不了。”
“那么，我再问一遍，接头点在哪？真名是什么？”
刀刃浸透了血液，反射的血红光芒刺进九歌模糊的眼睛。
怎么办。
必死无疑。
至少…得把情报带出去。
齿间铁锈味弥漫，是牙齿将口腔内的软肉咬得血肉模糊。
九歌忽然意识到毒素在慢慢被化解。
咽下血水，九歌道：“……接头点…临安戊区…长兴坊，十二号。”声音已经嘶哑到九歌自己都听不出来的程度了。“真名……上官启。”
禁锢解开，九歌忍着拉扯到左肩的钝痛，费力的用左臂撑着地面，试图跪坐起来，却只是徒劳的蜷曲身体。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小心翼翼的扶上自己的右臂，勉强感受到一片外翻的皮肉。血液黏腻着涌流而出，他忽然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恶心，最终还是没有低头去看状况糟糕的伤口。
争取喘息的时间。总有一个瞬间可以突破。
九歌趁陆离分散注意力调出电子卷轴的时间，借着身体的遮挡，用僵硬的左手从贴身的暗袋里滑出紧急联络装置，打开了对岚雨的单向频道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把装置攥在左手，奋力一掷，将其抛向悬崖。左肩撕扯的剧痛席卷而来，九歌拼尽全力大吼：“是陆离！他是最后一位…呃！”
喉间的刺痛让他瞬间失声，余下半句话卡在胸口。
他竭力仰颈，凝望着那微小的联络装置如同流星划落，斩断峡谷细长的天空，穿过傀儡试图阻拦的臂膀，下坠，最终消失在深渊边缘。而后，他阖上双眼，任命似的等待着陆离宣泄怒火。
疼痛如约而至。
腹部被重击，九歌闷哼一声，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似的，每一次喘息都一抽一抽的疼。血液混杂胃酸上涌，喉咙被灼烧得刺痛，九歌呕出一口血，张了张嘴，如同脱离水面的鱼一般，只能从喉管间吐出些徒劳的抽气声。
“别挣扎了。棋局早已布好，你的阻挠毫无意义。”
陆离看着九歌垂死的狼狈模样，笑意渐渐冰冷。
真麻烦，以后行动更束手束脚的了。
九歌抽动嘴角，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。
赌对了。这样他就追踪不到信息的去向了。
“不过，不得不承认，你很烦人。”
陆离附身，指节抚上九歌的脖颈，然后缓慢收紧。窒息感瞬间袭来，九歌凭着求生的本能，挣扎着想掰开颈间的手指，却收效甚微。
感受着脉搏微弱的跃动，陆离提起早已无力反抗的九歌，将他悬在石崖边缘，却迟迟不松手。
缺氧再加上失血，九歌眼前一片花白，所剩无几的力量随着氧气的消耗迅速流失。他抓挠的力度越来越小，如同失去燃料的火苗一般，渐渐熄灭。意识一步步坠入混沌，模糊的坠落感，然后是愈加刺骨的寒。
看翻滚的雪沫吞没了最后一抹血色，陆离刹那间敛起杀意，意犹未尽的擦去身上的血迹。阖眼，再睁眼，他又变回了往常那个温文尔雅，胸怀大义的陆离。
傀儡风卷残云般抹消了一切痕迹，仅余风浪夹杂些许血腥味四下冲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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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水冰冷寒彻，死亡的恐惧彻底的攥住了九歌。能清清楚楚的发现自己的心跳渐渐变缓，直到几近消失，虚弱的呼吸只能吸入让人肺部酸痛的河水，身体渐渐消失，四周只剩无尽的痛苦，再到最后连感知痛苦的意识也终于消亡。很多东西闪过，但是什么都抓不住。
九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上岸的。
当意识回笼，由内而外的疼痛接踵而至，他就已经趴在岸边了。肺部一阵抽搐，九歌咳出积留的水，然而这水却像咳不完似的，一直让胸腔抽痛。九歌疑惑的眯起眼，视线已经模糊不清，他还是看到了血红色。他抚上胸膛，冰凉且几乎毫无知觉的手掌都明显感觉到了肋骨的扭曲。
似乎是在掉下来的时候被树干挂了一下…
他感觉到一些异样，于是探上耳畔，察觉到狐耳湿漉漉的耷拉着。瞥了一眼左手，他看到那抹红绳还在。
怎么…不解开抑制环也会兽化…？
并没有过多的精力思考原因，九歌只知道这次莫名其妙的兽化救了他——兽人状态的身体比人类状态的更加坚韧。
他堪堪蜷起身体，湿透的衣物依旧在贪得无厌的汲取他所剩无几的体温，皮肤的刺痛早已变成难耐的麻痒。
好痛啊，岚。
思维愈发迟缓，身体越来越难以控制，时不时的痉挛，让痛觉瞬间占据了全部心智。
河滩的石块高低起伏，血水如同植物的根系，蜿蜒着钻入其中的间隙，又融进浩浩汤汤的水流中。
好痛。
生的欲望越来越少，直到自身的思维也在催促着他赶快放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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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歌愣是撑到岚雨发现自己。
模糊的身影在视网膜上晃动，当在充满血腥味的鼻腔中嗅出他熟悉的气味，九歌半阖上失神的双瞳。失血过多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的抽搐，岚雨小心翼翼抱住昏死在自己怀中的九歌，探他微弱的呼吸与脉搏。
看着满身鲜血的九歌，岚雨眉头紧皱。右臂深可见骨的伤口如红莲花瓣层层叠叠，刺得他心里一紧。
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。简直是单方面的虐杀。
眉眼间的一片杀意不再压抑，彻骨寒风竟不及其间一分冷冽。他拥着九歌，踏过起伏的石滩，步履稳健，在狂乱的风中飘摇却又毅然。血水浸染华服，沉重地拍击着风流，然而它的主人却不以为意。
江潮漠然，千百年如一日的销磨滩岸，掩去寥寥人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