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踏进山门,钟声便携着香火的气息萦绕在身畔。这香应是被僧人精心调配过,味道独特,与寻常的相比,更沉稳些,显得古朴而雅致。
簧烛抬眸,金瞳深处是少有的宁静,树影阑珊间,阳光恰好映入眼底,光晕流转,仿若晶石般通透。她肩上空空,特意卸下了平日里不离身的「天南」,随眉目间的凌厉一同敛起,只余长风盈袖,心中淡然。
顺着佛道,一路信步前行,掩映的层林似帷幕般次第拉开,便见黄墙灰瓦,烟雾袅袅。
观音殿外,香火尤其旺盛。
簧烛站定于炉鼎前,隔着迷蒙而厚重的烟火,仰头凝望着殿内的观音。帘帐掩住了祂的面庞,却掩不住庄严法相。烟雾阵阵升腾,映衬着天光几缕,观音如同踏立于祥云之中,身形朦胧,更显端庄。
四下里,一众香客皆燃香祈福,躬身叩首。唯有她一人,长身玉立,不拜神佛。
一阵山风拂面,夹带着烟尘扑到脸上。
簧烛眯了眯被熏得酸涩的眼睛,向观音微微颔首。
满身杀伐,问心无愧。不求菩萨饶恕,甘愿尽受罪业。
佛寺依着山势而建,从山腰一路攀升至山顶,因而每座佛殿都视野辽阔,可远眺千里,遥望临安城。
顺着石阶,簧烛寻到了个僻静的殿阁。
今日寺中人气不算旺,偏殿里四下无人,于是簧烛干脆就坐在了殿前的石阶上。
冬日的暖阳绚烂,照得石板与围栏如雪一般光亮,也映得灰瓦斑驳,碎银万点。青天之下,群山绵延渐远,环抱着临安城。西子湖莹莹如镜,映照着天空,粼粼水波似繁星闪烁,仿佛天河之水,偶落凡尘,嵌在山林与城市之间,分割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。
晌午的钟声鸣响,尾音悠悠然盘桓于山谷间,惊起孤鸟几羽。
簧烛忽然感觉肩上一沉,身体下意识的绷紧。她心中惊诧,回头望去,只见一个瘦削的老头正站在她身后。
老头戴副无框眼镜,头发胡须剃得精光,枯藤似的小臂上缀满了各式佛珠,松松垮垮的,稍一动作便会碰撞出声。
那老头面色和善,簧烛却感到背脊发凉。
佩着这么多佛珠,还能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后…此人功夫不浅。
簧烛扯出一个微笑,正暗暗打着腹稿,思考如何同他周旋时,那老头却仿佛看不出她的窘迫似的,兀自发问了:“孩子,你可拜过地藏王菩萨?”
老头神色真挚,眼中光彩熠熠,不见一丝浑浊。看得出来,他是真的信奉佛教。
簧烛舔了舔唇,竟接不上话来。
说自己对佛祖敬而不拜吧,指不定会激怒他;说自己拜过了的话,簧烛真没有信心能瞒得过那双直勾勾盯着自己,且近乎亢奋的眼睛。最关键的是,簧烛捉摸不透他的实力。
方才串好的连珠妙语被这个简单的问题严严实实的堵在喉咙里,簧烛只得装出一副天真而无措的模样,支支吾吾糊弄过去。
然而那老头却不肯善罢甘休,拽着她的胳膊就念叨起地藏王菩萨的歌偈,动作幅度之大,晃得他腕上的串珠簌簌作响。
老头的力气倒是不大,却仿佛狗皮膏药一般,甩都甩不掉。
眼见着自己被一点点拉向殿门,簧烛心中焦急,绞尽脑汁想编出个站得住脚的借口来。
香火的味道愈发浓烈,她嗅着这异香,忽然灵机一动。
她故意深吸一口气,呛出几个喷嚏,打断了老头的长篇大论。
簧烛摆摆手,故作为难道:“不是我不愿拜啊,只是我这个鼻炎实在严重,一闻殿里的香味就一个劲儿的打喷嚏,可难受了,我在外头拜拜便好啦!”
她满脸的无奈惋惜,一边说着,一边悄悄拨开老头的手,顺道后退几步,同老头拉开距离。
不曾想,那老头一听,反而更激动了。
“那可更应该去菩萨前拜三拜了!一拜身体健康,二拜八方来财,三拜诸事顺利…这拜三下,可是能消灾健体啊!我可同你说,这寺的地藏王菩萨可灵了!”
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,目光如炬,唾沫星子飞溅,险些喷了簧烛一脸。
“孩子,你可得好好的拜啊!”
簧烛推脱不下,有些恼了,却也不想撕破脸皮,挑起事端。
她转念一想,既然这老头对菩萨如此信服,便也不可能在寺庙里大动干戈。干脆顺着他的意思,假意去殿内晃一遭,也没什么大碍。
况且,这老头似乎有些虚张声势。
簧烛悄悄背过手,将手心的物什藏进袖口。
那老头拽着簧烛进到殿里,便将她晾在一旁,自顾自的跪上了拜垫。
地藏殿内灯光昏暗,香火浓郁,殿正中是一尊汉白玉的地藏王像,庄严盘坐于莲花台上,身侧经幔低垂,一派肃穆。盏盏莲花透明的香油灯被丝线悬吊在半空,烛焰仿若魂魄一般,颤动摇曳。
佛前的案几上置着各式法器,看起来上了年头,却都一尘不染,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。一鼎香炉摆在正中,炉内烟缕升腾,飘忽扶摇,久久不散。
殿阁四面的墙上布满格子,每间格子中都奉着一尊小像,加起来足足有上千尊。
簧烛端详着地藏王像,心里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。
她虽不是什么佛学大师,可好歹也是认得各个佛像的样式的。
眼前的菩萨肥头大耳,大腹便便,与其说是地藏王,更像是弥勒佛。
簧烛的面色逐渐凝重。
她曾经听说过,有人会故意将自己的形象雕刻成佛,混在寺庙的罗汉墙上享受香火,让香客分担自己的罪业。恐怕眼前的这尊样貌独特的地藏王像,也有类似的作用。
难怪要死缠烂打的哄我进来,原来是想阴我啊。簧烛心中冷笑。
殿内的香气熏得簧烛有些晕眩,太阳穴隐隐作痛。她晃了晃头,瞥一眼殿中间那合十闭目,正念念有词的老头,于是也合上双手,装作祈愿样,悄然向身后的殿门退去。
她用余光睨着老头,原是想趁其俯身磕头之际溜之大吉,不想老头忽然猛的回首,瞪成铜铃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簧烛。
“你,为何不拜?”
他的语气癫狂,夹杂着怒意,声音因为高亢的情绪不自觉的抬高,如炸雷一般,在寂静的佛殿中回荡,令人心惊。
簧烛却似耳聋了一般,丝毫不为所动,还保持着俯身合手的姿势。她的面庞隐藏在鬓发的阴影下,看不真切。
见簧烛眉目低垂,迟迟不作回应,老头的神色愈发狰狞,满脸的褶皱挤作一团,更加歇斯底里的吼道:
“为何不拜?!”
簧烛平静的抬头,脸上却是一副怯弱的模样。她点眉微蹙,一双水润的杏眼里盛满了无辜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“我刚刚拜了呀……”
她眨了眨眼睛,无措的攥着衣角。
老头扭曲的面庞一瞬僵硬,震怒之中掺杂着困惑与惘然,好不精彩。簧烛自知这招拖不了多久,抓准老头愣神的时机,迅速飞身后撤。
不料她刚一抬脚,只听得四面齐刷刷一声闷响,所有的殿门瞬间紧闭,封住了她的去路。
簧烛赶忙偏过头。下一刻,只听得耳畔一阵劲风呼啸,老人的拳掌擦过簧烛的脸颊,重重拍在柱子上,随着一阵断裂的声响,木屑飞溅,窸窸窣窣落了一地。
簧烛一个回身,避至老人身后,莹莹的眼眸中,虽有些惊讶,却不见丝毫惧怕。
她倒是没料到这老头反应会这么快。
“好大的胆子,在菩萨面前也敢动手啊。”
簧烛勾起嘴角,笑意冰冷。
没了天光的辉映,佛殿愈发的幽暗了,唯有高处一扇小小的阁窗透进几缕光亮,缀在玉像之上。
老头转身来,脸埋在阴影中,神情捉摸不透。
他身形一闪,掌风直逼簧烛咽喉,其速度之快,连簧烛也躲闪不及,只得硬着头皮接下。
那老头拳法凌厉,一招未破一招又至,且粘劲极大,打得簧烛应接不暇,根本找不到机会反击。
“…见佛不拜,妄语于前…大不敬,大不敬…大不敬啊!”
老头口中喃喃,拳脚愈发犀利,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。
眼见着自己落入下风,簧烛咬咬牙,故意抬高手肘,露个破绽,那老头果然抓准时机,一脚踹在她腰上。簧烛闷哼一声,正好借力摔飞了出去,不等落地,便强撑着一个翻身,蹬地转向,飞身跃至佛像的莲花座上。
簧烛狼狈地倚着佛像,侧腰的抽痛让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,金瞳眯成一条缝,却不敢松懈,目不转睛的盯着老头。
那老头依旧嘀咕着,抬手拨弄起那一众佛珠,似在寻找什么。
“呵呵…你可是在找这个?”
簧烛扯开衣袖,腕上赫然多了串十八籽。
她早看出老头这手串不止是护身符,更是储物器。
那老头动作顿了顿,看起来有些意外,却毫不慌张。
他忽然一抖手腕,刹那间,数十道破空之声呼啸而去。
簧烛闪身翻进佛像背后,眼见着墙上十几尊小像刹那崩碎。瓷片淅淅沥沥的砸在砖石地上,似一阵骤雨磅礴,足以掩盖一切声响。
糟糕——
簧烛一瞥殿前,果然空荡荡的寻不到人影。
敌暗我明,此刻若是愣在原地,则必死无疑;若是贸然移动,也同样危险——不论向哪躲避,都有正面遇敌的可能。
情急之下,簧烛灵光一闪,于是忍着疼痛,纵身而起,点过佛像的肩膀,攀到柱梁上,又借势转过半圈,藏在柱子与经幔的夹缝之间。
她的身形隐去的瞬间,老头也恰好摸到佛像背后,一掌正蓄势待发,却扑了个空。
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。
局势反转,簧烛正好借此喘息片刻。她窥探着老头的一举一动,忽然察觉到门外似有动静。透过阁窗一瞥,她发现殿门外头有位和尚,年纪不大,手上执着一柄扫帚,应是照常来洒扫的。
簧烛眉毛一挑,计上心头。
不如就借他人之力,平了这场事端。
她手腕一翻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攥着十八籽便向殿门旁的一众小像上掷去,同时翻身下梁,落到老头身后。
老头正行至佛前,听得门边哗啦一阵碎响,偏头看去,却不见人影,于是赶忙回身后撤,只见簧烛扒着案几的两角便横扫而去。桌上的金属法器似仙女散花一般,叮铃哐啷的跌落满地,香炉连连翻滚,画出几弯如钩银月。
那红木案几被簧烛挥得似重剑一般,虎虎生风,声势浩大,逼得老头接连后退。
激烈的打斗声果然引来了门外的和尚。
殿门被骤然推开的瞬间,簧烛眼疾手快,案几一扔,上前一把抓住老头的手腕。不想老头只一个翻掌卷腕,便反过来抓住了簧烛,钳着她直往跪垫拖。
簧烛咬牙坚持,余光中瞥见那和尚慌慌张张冲上前来,脸上不由的浮现出得逞的笑容。
不料下一秒,那和尚竟撇了扫帚,摸上前来,一把掐住了簧烛的脖子。
窒息感袭来,簧烛艰难的偏过头,眼中满是难以置信。
她竭力抗拒着两人的拉扯,下意识的想去撕扯颈间的手指,然而双手却在老头的钳制下,挣脱不得。
混乱间,她隐约听到和尚在呢喃,语句粘连在一起,听不真切。
老头的声音也掺杂了进来。二者交织萦绕,仿佛蛛网一般,牢牢攀附在簧烛的皮肤上,缠得她心里发怵。
缺氧造成的眩晕与耳鸣逐渐显现,簧烛的动作也变得愈发狂躁,如同野兽一般,毫无章法,仅仅凭借本能在挣扎。
恍惚间,她终于听清了耳畔的絮语。
“你为何不拜?”
他们质问道。
“你为何不拜?”
“…滚!…凭…什么…!”
簧烛咬牙切齿的从喉间挤出几个字。
耳鸣声混杂着挡不住的呢喃,一齐堵在耳中,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。
簧烛面目狰狞,喉间不自知地吐出嘶吼与呜咽。她猛的压低头颅,遍布血丝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,扫视着殿堂。
她看到成百上千尊小像斜睨着她,嘴上一开一合。他们齐声附和:“你为何不拜?”
她看到地砖上支离破碎瓷片抽动着,恨意顺着裂痕爬上残缺的脸。它们咆哮道:“你为何不拜?”
她看到莲花台上那个所谓的地藏王菩萨笑得阴险。他讥讽的问她:“你为何不拜?”
问我为何不拜?
簧烛怒极反笑,扭曲的面庞上浮现一抹狠戾的笑意。
我无罪无悔,为何要拜!!
她忽然暴起,凌空一蹬,踹开老头,又顺势一拧肩膀,将和尚摔翻在地。
颈上的压力终于消失,簧烛大口喘息着,跪在地上,不住地干呕。她隐约摸到身侧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,状似锥子,约莫是什么金属法器,于是攥着便往和尚头上砸。
眩晕感还未完全消失,簧烛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片猩红。血腥味扑面而来,她举起手中的法器,用力向下刺去,又猛地拔出。
血液混杂着碎肉与脂肪,一齐撞入怀中,滑腻而温暖。
她咧开嘴,一下接一下地捅着,力度渐次递增。
骨肉迸裂之声不绝于耳,砉然向然,和着簧烛沉重而兴奋的呼吸声,最后戛然而止于一声头骨碎裂的脆响。
簧烛跪坐在地,胸口剧烈起伏,浑身因为过度的兴奋而颤抖着。
她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,眼神逐渐聚焦,只见那头颅上一片血肉模糊,浸血的法器深深插入眉心,其尾端隐约可辨出一座莲花、三面佛头,原来是一柄降魔杵。
昏沉的光影中,簧烛抬起头,半边脸上溅着血水,却掩不住癫狂的笑意。她衣衫凌乱,糜烂的血肉缀了满身,仿佛是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。
“…造孽…造孽啊!”
那老头语调颤抖,眼里的狂热早已被惊惧代替,脚下踉跄着后退,连连摇头。
看着老头那怯缩的模样,簧烛不由的笑出了声。
老头不敢再耽搁,于是瞥一眼侧门,转身便跑。不料下一秒,簧烛已经踏着血浆,飞身而至,手上不知何时拾到了炉鼎,一个回身蓄势,看准老头的后脑勺便甩了下去。
只听一声沉闷鸣响,血液四溅,似红绸翩飞。
鼎身颤颤不止,震得簧烛手臂发麻。
她漠然低眸,脚边肢体抽搐痉挛着,似搁浅的鱼一般,徒劳地拍打着地面。
鲜血顺着鼎上的花纹一路蜿蜒,最后凝成赤珠,从鼎足滚落,在薄薄的血泊中漾起一片涟漪。
簧烛忽然感受到背后的视线,一转头,正好对上佛像垂睨的眼睛。
哎呀,差点忘了你了。
她掂了掂手上的香炉鼎,往佛像上狠狠一掷。那白玉佛头,刹那间便散作了碎雪万钟,落了狼藉满地。
簧烛盯着佛像空荡荡的脖颈,合十双掌,眼中满是嘲讽,笑容桀骜而肆意。
你不是要我拜吗?我拜便是。
忽然耳畔一声奇异而空灵的乐声,簧烛发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她心中愕然,回首望去,刹那间,周身景致骤变,阴影如帷幕般退却,只见眼前蹲着位须发花白的方丈,身披袈裟,静如止水,目光祥和而关切。
簧烛难掩脸上的慌张与讶异,忙低下头去,却并未看到预料中的殷红满身。她胡乱摸索着干燥的衣物,以及身侧冰凉粗糙的地面,然后难以置信的端详着自己的手心,反反复复的感受自己皮肤的触感。良久之后,她才敢确定,自己真的坐在大殿前,而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。
一场真实到令人后怕的梦。
她偏头望向殿内,那里没有什么地藏王,甚至连一尊佛像也没有。摆满墙的不是千尊小像,而是万卷经书。
和风摇荡,香火的气息也随之涨落,忽浓忽淡。簧烛忽然发觉,其中掺杂的那种独特香味消失了,闻起来似乎与寻常的柱香并无二致。
簧烛晃悠悠起身,浑浑噩噩地拱手作揖,一心只想快些离开,却被方丈叫住。
他深深看了簧烛一眼,良久后,道出一句不明所以的偈语:
“大道至简,心诚则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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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丈目送着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,平和的目光似千尺深潭,望不见底。他拢袖回身,涉过斑驳树影,飘然踱向侧院。
院门内侧的阴影中,一个人影靠墙倚着,状似熟睡,胸口却毫无起伏,早已没了气息。
若是簧烛在此,必将惊讶的发现,此人的容貌竟与幻梦中的地藏王像一模一样,而他那紧勒在肥硕手腕上的佛珠,则与那老头的别无二致。
方丈脚步顿了顿,垂头瞥一眼尸体,面上忽然闪过些许紧张。他略显匆忙的俯身,拎起尸体有些僵硬的手臂。
原来那手掌之下正好压了只甲虫。
没了身上的束缚,甲虫理了理触须,倏地一展翅鞘,飞走了。
方丈舒了口气,双手合十,念声阿弥陀佛,便径直跨过尸体,仿佛那只是一段再常见不过的朽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