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春总是反复无常的。自打年初以来,窗外飘了两场大雪,春雨润了几回,反反复复,到头来还是春寒料峭。
天灰蒙蒙的缓慢卷着乌云,雨点颗颗落下来,颇有倾盆大雨的势头。竹林间,满是青苔石板路躺了几千年,破败了,又翻新了,再破败,如今已经几乎被人们遗忘。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,怀旧的人总是无趣滑稽的。
一个身影顶着雨踏上了石阶,在青苔上踩出深绿的步履。那是一个少年,衣着单薄,戴一顶斗笠遮住了容貌。他脚步踉跄,身影似融入了雨幕,随之飘摇荡漾。斗笠上雨滴激起白色的水花,随着他的脚步串成玉珠从帽檐倾落,撞碎于柔韧的草尖,缀在满阶苔痕上。
少年忽然脚下踏空,一个踉跄,斗笠跌落,盛满疲惫与痛苦的金瞳凝视着台阶尽头,许久后才俯下身去拾起斗笠。他并不打算重新戴起它来,毕竟这里没有视线,没有人,山石草木不知道他的名字,他现在谁也不是。他无声的笑了,闭眼盖住泪水,用力咽下溢出的情感。
雨愈下愈大,渐渐浸湿了他的发尾与衣衫,又顺着指尖淌下来。他动了动指尖,没有任何知觉,他才发现寒冷已经完全的吞噬了他。意识到这一点,已经愈合的伤口忽然开始疼痛,起初是钝钝的麻,然后愈演愈烈。他知道这是后遗症,其中更多的部分是幻痛,便没有多去理睬。
他继续向上走着,潜进了新生的云雾,在某处拐进了竹林间的小路。路上零零星星的铺了些陈旧的石板,长久的无人涉足,秋复春来,落叶早已铺盖了路径,只剩隐约一道浅浅的凹陷作为它曾经存在的暗示。少年也不清理路上的落叶,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踩了过去。半腐的落叶在多日的连绵春雨后格外滑腻,他几乎是一步一滑的艰难的走着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近乎偏执的想走完这一段路,或许只是为了发泄心中想要追逐什么的强烈感觉,又或许这是陷入绝望前本能的垂死挣扎。云雾让他的呼吸有些粘稠,些许的窒息感让他不由的回想起那日江水中翻涌着把他埋没的浪花。雨滴被竹叶滞留,坠落时猝不及防,似要把人浇个透心凉,然而他却无动于衷,只在跌倒时发出一声闷哼。一股潮湿泥土的味道随着落叶一齐粘附在身上。抹掉脸上的竹叶,他忽然发觉这一路走来应该留下了不少痕迹,不过没关系,雨水会冲刷掉它们。这反倒让他有些失望——现在他居然有些期待被某些仇人找上了。在这片竹海中拼死一战,然后他的故事就可以止步于此,流传给后人品评。幻痛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,他不得不捂着曾经的创口,试图告诉自己它们早已愈合。但是脑海中的一个声音清晰的否定了自己。他也知道它们一直都鲜血淋漓,于是又松手任它们将自己撕裂。
他攀上了一片同样积满落叶平台,从这里本可以隐约望见西湖和之江,然而云雾中四周都是一片茫茫的白。竹林在平台上让出了一片天,雨从缺口倾倒下来。抽出刀柄,他努力平稳了一下呼吸,光刃浮现,如同鬼火悬在昏暗的竹林中,随着少年颤抖的手微微跃动。少年左手持刀,缓慢的摸索生疏的招式。微光晃过他的脸庞,映出紧锁的眉头和抿得愈发苍白的嘴唇。金瞳微阖,他感受着发丝粘连在皮肤上的不适,感受彻骨的寒冷顺着湿透的单衣纠缠身躯,感受着磅礴大雨拍打在寒彻麻木的身躯上隐约的刺痛,感受着幻痛几乎将他碾碎的痛楚。刚开始他的动作还是磕磕绊绊的,到后来逐渐加速,却变得毫无章法,纯粹是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去发泄,借着呼啸的剑气嘶吼。左肩突然加重的刺痛伴随着筋挛,逼得他手一松,刀刃脱手飞出,在空中翻转几圈跌落在地上,少年也似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,应声跌坐在地上。他仰头看着模糊在云雾中的竹梢框出的那片空白的天空,泪水和雨水一同模糊了他的视线。许久后,他弓着背缓慢的痛苦的垂下头,将眼泪深埋在掌心,发出困兽般的哭号,少年瘦削的背上蝴蝶骨随着身体剧烈颤抖,竟真如蝶翼一般。
为什么总是如影随形,为什么不论到哪里都逃脱不了,不论坚持多久都看不到尽头,像这片雨幕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为什么这样耐心,为什么,不要这样啊。
他发疯般一下一下的捶着地面,任由自己的手腕震得红肿,任由碎石嵌入手掌。直到右臂开始不断抽搐,他才不得不停下动作,盯着地面断断续续的抽气,任由自己沉溺在这场雨雾中。
竹林颤动,雨声吞噬了他的悲鸣。
他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了。那人的脚步几乎听不见,但是他撑了一把伞。雨水的声音勾勒出他的轮廓,暴露他的还有他的视线,微弱,却完全不打算掩盖的视线。
来得这么快啊。
少年没有反抗,等待着一柄剑穿透自己的胸膛。
然而雨停了。
簧烛听见雨点划破空气,砸在层叠的竹叶上,自己的兜帽上,或是闷声没入脚下落叶中,还有林间飞鸟偶尔的振翅与呢喃,春笋破土拔高的细微爆裂声,动物冒雨行走隐晦的脚步,再往远隐约还有一级级青苔被雨水拍打的极低极沉的声音。这些声音现在全被面前少年的抽泣与缭乱过速的心跳掩盖了。
她轻轻呼吸竹林雨骤的味道,难得收起往日不羁的笑容,稳稳的替少年举着伞。
两人如同雕塑般定格了许久。
没有杀意?
九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茫然的回过头去,却看到了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。
“……簧烛?”他哑着嗓子,声音里满是惊异和藏不住的疲惫。撑伞的少女眼睛缠了墨绿的布条,遮盖了她空洞的眼窝。那双眼睛落在了楼兰,九歌记得。但是此刻,他分明感觉到了隐晦的视线穿透了布条的遮掩。
“汝能看见了?”
视线骤然消失了。
簧烛勾起嘴角,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、温和的笑:“没有。失去的东西不可能找得回来。只是在我聚精会神的时候,会有类似于视线的感觉。”
她没有窥探九歌的因果,亦没有打算主动去过问他的伤痕——光听他体内混乱的筋脉簧烛就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了。右臂筋脉全废,她知道这对于一个刀客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感觉到九歌并没有任何回应的意思,簧烛叹了口气,又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。衣摆很长,遮住了九歌冻得苍白的脚踝,擦伤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格外显眼。她按住九歌想要推脱的动作,自顾自的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。
“你知道的,一直以来我都习惯用眼睛去观察世界。在明灯消逝的刹那,我也陷入了黑暗—— 或者说那是虚无,人们说盲人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黑暗,是空无一物的虚无——那一刻,我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恐惧。在楼兰的核心我都没有体会到如此纯粹的绝望。失去了视觉,嗅觉、听觉、触觉一瞬间就清晰起来,但是那些感觉让我觉得世界是陌生的,恍若初生于世。感官过载让我感觉很烦躁,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不断攻击靠近我的人。你应该还记得,当时是那位旅人把我打晕强行带回去的。”
簧烛仰头似是在凝视着天空,笑了笑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她说服自己放松,接纳寒冷。雨顺着发丝淌过脸颊,在下巴滴落,有点痒。
水汽淡了。云团似乎在慢慢飘远飞升,应该已经可以偶尔瞥见更高远处阴郁的天了。
九歌的视线不在她身上,但簧烛知道他在认真听。
“适应是一个艰难的过程。刚开始的时候,甚至连时间感也丢失了。”她不动声色的抚了抚小臂。被雨水濡湿的衣衫紧贴着肌肤,透过轻薄的布料,能清晰的触碰到小臂上的刀疤,深深浅浅,格外密集。“很痛苦。但是我终究是熬下来了。说起来,那更像是某种…参悟?那一瞬间,我感觉自己跳出了自己的躯壳,拨云见日。一切就在一刹那。”
雨不知何时小了,如同烟雾般细细密密的悬着。
簧烛摩挲着木质的伞柄,听闻鸟鸣一声两声渐渐欢愉起来,良久,她呢喃道:
“你知道吗,那一天,我第一次听见了晨曦。”
九歌感觉视野忽然明亮了,抬头看去,阳光自乌云的罅隙倾泻而下,竹林中的烟云早已悄无声息的飘飞而去,穿林风携着暖意,骤然拨开了最后几丝薄纱似的雾气,便见西子淡妆浓抹,之江涌潮去远。
他愣在原地,似乎有很多东西冲进他的脑海,却又似乎只有柔和的一片天光。
忽然有什么液体滴到了手背,惊醒了他。不是雨水,雨水没有这样炽热。
九歌笑了,平生第一次笑得如此放肆,如此畅快。自寒冬以来,他第一次摆脱了幻痛。
有一点星火燃着了,渐渐融却了满身风霜。九歌才注意到身上的擦伤,它们现在火辣辣的疼,随着血管一同跃动。
他挣扎着试着站起来,久冻的脚踝有些脱力,他踉跄几步,险些摔倒,幸而簧烛及时的架住了他。九歌缓了缓,待到眩晕感过去,他将外套还给簧烛,低声说了句谢谢,缓步走向「太一」。
簧烛会心一笑,收了伞,逆着风走到平台边缘,衣袂猎猎,薄衫上的褶皱如水波般漾开。
站在平台中央,九歌长舒了一口气,气息融入春风,顺势起刀,不疾不徐,却似溪流绵而不绝。游刃翻飞几番,渐而熟稔,翩若木叶,稳若层岩,疾如游隼穿林,徐如云悠雾隐;剑花又轮转几番,终是不拘于招式,刃随心走,融意于攻,点刃撷得天光一抹,挑动满山烟雨纷扬。
收刀而立,恰长风四起,竹海涌浪,冬去春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