鉴山·其一

世人皆道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,当年攀上去倒是没觉得惊艳。那山倒是高,却不够险,人海从山脚绵延到山顶。沿着山脊竟有街市,谓之“天街”。游人商贩穿行其间,门面间挤着两三古旧的寺庙道观,若非偶然撞入云雾,倒是与山下的街道别无二致。然而我素来偏爱自然的奇景,在人群中便觉得不甚自在。毕竟自古以来帝王都讲究泰山封禅,千代万代的能工巧匠在其上泼洒自己的巧思,这泰山铺盖满了人的手笔,叫我看得兴致缺缺。
不过若是待到雪霁之时,这山倒是有些看头。
其实关于泰山最早的向往,是在我第一次接过「天南」时。传说天星坠落,成就岱宗奇峰,先人寻得陨铁,炼钢铸剑,千钧陨铁取其至坚,最终铸成一柄两斤的直刀,因其刀身雪白且覆霜华,隐隐浮一抹金光,似烛焰,又似初阳映瑞雪,便取“苍山负雪,明烛天南”之意,名之曰「天南」。
那日见了岱宗覆雪,便觉得此诗句果真贴切。于景,于刀,都很贴切。
雪后的泰山,尽管依然人海如潮,但是费点力气攀上凝冰的台阶,便不会有人扰了清净。望重岳,皆是晶莹耀目的白,未散的云雾游走于山间,似羽衣翻飞。飞雪遮住了人际,这千百年如一梦,又或者此时天地万物皆随山岳入梦,追忆当年的烟霞。上古时期,岱岳曾有仙家隐居,山顶常年云翻雾涌,其间呈五彩之色。自尘帝封禅泰山,仙踪道迹便遁匿了,而今仅余的一丝灵气,尽数化作了飞霞瑞雪。

山若要论险,自然是绕不开华山。这山倒是有点意思,远看如卧龙一般横亘于平原之上,尖锐的脊骨一节节凸出,极缓极缓的吞吐着烟霞,蛰伏着,注视着。
那确实是一条龙。
我顺着游步道上山,行过古栈道,然后一直沿着山脊走了很久,除了一小段龙脊被人们开发成了景点,其余的都是些古道。华山古道大多是就地取材,甚至多数直接在岩石上凿些坑洞,权当是落脚处。常年无人修缮,有些道路的痕迹已经完全淹没于时光中,连零星的凹槽都没有留下。蜿蜒百里的山其实是整块的岩石,那曾经是它披盖金鳞的身躯,只不过在沉眠中敛了灵力,便成了普普通通的磐石,又受尽岁月吹磨,成就了如今的奇景。山顶多是裸露的岩石,被云雾浸润得湿滑,偶尔覆盖一些植被,也不过是苔藓与一把稀稀拉拉的草,路不算特别难走——除了起伏大了点,要多费些力气。
行走于山巅,翻涌的风挟带着云团拍在人身上,风袭雾卷,似海波涤荡,稍久些竟有些刺痛,有如细细的寒芒扎入皮肤。那云雾似是要将人吞没,流淌在山巅,久久不息,一天中难见几番日月。在云中行久了,呼吸也变成了雾,眼前茫茫然一片白,连声音都融化在雾里。只听得劲风破空,松涛如怒潮咆哮远去,天地万物,唯独无我。

我用了七天时间寻得了龙首。
这种坚硬的岩石很难被雨水侵蚀出孔洞,我却在一处深谷的半山腰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洞穴,被爬满山崖的植株掩着。仔细观察谷中的雾气能发现,那里似乎涌流着风,云霞皆是由此而生。
洞口是极窄的罅隙,仅容一人,匍匐着才能勉强通过。大概进去三十来米的样子,豁然开朗,云雾的气息扑面而来,新鲜而寒彻。岩壁随着龙息吞吐而嗡鸣颤抖,仔细聆听,依稀闻见有窃窃私语声,似是梦呓。雾气凝成水滴,顺着石钟乳滑落,空旷的石厅中此起彼伏着玉碎珠落的声响。
洞穴内无光,我也不敢照明,恐惊醒了眠龙。
这样一个庞然大物,不知苏醒后会引发怎样的灾变。
我并不急着前进,先向四方各掷了数枚碎石,探探地势。
石块弹跳的声音高高低低,渐远渐弱,最终剩下几荡回声。我心中大致了然。这洞底遍布巨岩,交错堆砌,稍有不慎便会踏空。
我又随意选了一个方向,尽力扔远去,想探探边界,不想只听得落水的一声闷响。
有暗湖。
我用手探着地面,翻下巨石,一点点摸向暗湖。

湖岸比我想得还要近些。
甩了甩手,又把水往衣服上一蹭,我站起身来,却不料头顶有块石头。
我一手捂着头,一手扶上岩壁,身体不由的僵住。
石壁在震动。
不是地壳运动所造成的那种咆哮般的震动,而是合眼时抚上眼睛感受到的,眼球转动的震颤。
那是龙的眼睛。
皱了皱眉头,我察觉到了危险。
到目前为止,没有任何力量来阻止我。哪怕睡得再沉,以上古巨兽的感知力,不可能感觉不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。更何况,我还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气息的意思。
紧握刀鞘,我后退一步,忽然感觉身后有东西,冰凉的,似乎是根同人一般高的石笋,正巧挡在来路上。
刚刚可没有摸到过什么石笋。
然而不等我有所动作,一股极强的力量猛地将我摔向地面。一时间天旋地转,我凭借本能单手撑地,勉强稳住身形。
手腕被震得刺痛,我还来不及皱眉,撑地的手臂就被向外一勾。那人迅速将我压制在地,同时钳住我的右手腕,向后拉扯到极致,迫使我松开刀柄。我几乎能听到韧带不堪重负的撕扯声。
“何人。”
是个雌雄莫辨的稚嫩声音,所用的却是晦涩艰深的上古发音。
我勉强扯起一个笑容,尽力显得从容些。
“…闲人旅者而已。不过是好奇,想…呃!”
不等我说完,身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。
肋骨硌得生疼,喉间血腥味弥漫,我只敢浅浅的呼吸,话是一句也说不出了。
诶呀,不妙啊,吵到了个不好惹的老头子。
地面上的洼地汇聚了凝结的水滴,形成浅而薄的水塘,同冷汗一起浸透发丝与衣衫。
“…嗯?”
束缚忽然一松,我摊在地上大口喘着气,捂着近乎脱臼的右肩,一抬头,只见一双莹莹的金瞳直勾勾的盯着我的眼睛,透彻得仿佛可以穿透灵魂。那瞳仁不同寻常,似雏菊,也似四散的光芒。
端详了一番,那双眼眸忽然贴近了。祂冰凉的手托起我的脸颊,吐出的寒气贴上嘴唇。那双手如磐石般坚硬寒冷,显然不属于人类。
不知为何,我竟不觉得恐惧,反倒是有种宿命般的坦然。
“朕应其所托,予汝此物。”
眼前的世界逐渐被金色的光晕渲染,如墨的黑暗退却,我惊讶的发现面前那人的容貌竟与我别无二致。
纱一般朦胧的光芒消散,但黑暗并没有重新淹没洞穴。
我困惑的打量着面前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。那是一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,额前细碎的黑发隐着点眉,眉底墨绿的眼珠,在瞳孔上点一笔金。鼻梁挺拔,眸下两点泪痣,略有些干燥的嘴唇微微启齿,淌出丝丝寒雾。凝视着那沉寂漠然的眼眸,我感觉到异样。那张脸同我一模一样,然而神情却分毫不似,显得疏远而陌生,只有那眼睛让我感觉分外熟悉。
视线缓缓落低,余光瞥见水潭中的一抹金色。
电光火石间,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,慌忙手脚并用,爬到水潭边。看着倒影中那人眼眸里盈盈烁的金芒,我难掩惊异。
那位赐予我的,竟是这双眼睛。
水滴溅落,泛起的涟漪荡碎了倒影,方才让我回过神来。祂已经向着洞穴深处走远了,赤裸的身躯在漆黑而崎岖的洞穴中跳跃,轻盈似云,如履平地。
“请留步!”
祂停下脚步,定了一下,回眸转身,神情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请问您为何……”
“尔之名曰簧烛。且佩辰玉,负「天南」。”
那冷冽的声音荡过石壁,止住了我的话语。
“……是。”
“那便固应如此。是谓因果天命。”
言下之意,天机不可泄。
我欲启齿,那种模糊的疑惑却堵在喉咙里,斟酌再三,终究是默然。